我見證了周總理與田中首相的會談

　　1972年9月25日中午時分，這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(jié)，天高云淡風(fēng)輕。首都機場上，少先隊員們高舉鮮花，載歌載舞，迎接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一行的到來。我緊隨在周總理身后。對于年僅39歲的我來說，這是一個值得自己牢記的日子。當田中角榮走下舷梯時，周總理說：“歡迎你來！”他和田中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。那一刻，中日雙方的朋友們都很高興，終于等到這一天了！

　　中日邦交正�；�的過程，在毛主席、周總理的親自領(lǐng)導(dǎo)下，經(jīng)過20多年的民間推動，點點滴滴，細水長流，這一天終于有了結(jié)果。田中自己后來也說，軌道是百姓給鋪起來的，他是順著軌道走向中日邦交的談判桌上的。

　　當時，日本歷屆政治家都緊跟著美國，也跟著美國敵視中國，美國的外交政策怎么樣，就緊跟著后面走，不敢超越一步。所以，中日兩國長期不能恢復(fù)邦交。尼克松同中國進行秘密外交，它的這些盟國也都看著呢。當時的說法是：不要趕不上最后一趟班車。日本的輿論有個形象的比喻：有的首相是“鴨子戲水”。但田中不是，從田中上臺前的講話中就看出他極有可能邁出這一步。于是，周總理就派出孫平化、蕭向前當先鋒，到日本去做準備工作。1972年7月，田中角榮在選舉中獲勝，出任新首相，大平正芳任外相，二階堂進任內(nèi)閣官房長官。在第一次內(nèi)閣會議上，田中就公開宣布“要加快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邦交正�；�的步伐”。他還表示：充分理解中國政府一貫主張的中國邦交正�；�三原則。周總理敏銳地抓住時機，作出了積極反應(yīng)。7月10日，他派中日友協(xié)副秘書長孫平化率上海芭蕾舞劇團抵達東京，進行友好訪問演出，并指示孫平化爭取向田中首相當面轉(zhuǎn)達他的邀請：“只要田中首相能到北京當面談，一切問題都好商量�！�7月16日，周總理在會見日本社會黨前委員長佐佐木更三時又表示：“如果日本現(xiàn)任首相、外相或其他大臣來談恢復(fù)邦交問題，北京機場準備向他們開放，歡迎田中本人來�！�

　　日本方面的反應(yīng)也是神速的。7月22日，大平外相破例會見了孫平化和蕭向前。孫平化轉(zhuǎn)達了周總理的邀請，大平當即表示衷心感謝。他說：“日本政府也在考慮，到了一定階段要實現(xiàn)政府首腦訪華。這要選擇一個適當?shù)臅r機，日方正在為此做準備，如去北京，一定要有豐碩的成果。”還說：“因為田中首相和我都是政治家，這是有關(guān)我們政治生命的重大問題，也是關(guān)系日本命運的重大問題，對日中兩國也均事關(guān)重大”。8月15日，田中首相在東京的帝國飯店接見了孫平化和蕭向前，表示感謝周總理的邀請，他已決定訪華，9月21日，日本政府以官房長官談話的方式正式宣布田中首相將于9月25日至29日訪問中國。田中訪華一事完全確定了下來。

　　9月25日那天，北京的天空特別晴朗，天氣特別的好。機場禮節(jié)性的寒暄之后，周總理陪同田中一行到釣魚臺賓館，一坐下來田中就問周總理：“這個釣魚臺賓館什么時候蓋的，這么好的賓館。”周總理說，“這是建國10周年的十大建筑之一�！边@么一來賓主就打開話題，談笑風(fēng)生了。周總理和田中角榮就中日兩國邦交正常化問題先后舉行了四次會談，并正式簽署聯(lián)合聲明，我有幸全程擔(dān)任這次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會談翻譯，并參加了兩國政府聯(lián)合聲明的簽字儀式。

　　在抵達北京的當晚，田中出席周總理為他舉行的歡迎晚宴時，發(fā)生了一個曲折。那天，我和唐聞生分別擔(dān)任周總理的日文和英文翻譯。按慣例，領(lǐng)導(dǎo)人的講話由本國的譯員來翻譯。田中的隨身翻譯是在臺北學(xué)的中文，他將田中在答謝辭的一句話：日本侵華戰(zhàn)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傷害，輕描淡寫地譯成了“添了麻煩”。這時，宴會廳里立刻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，站在周總理一側(cè)的唐聞生立時表示不滿：“怎么這么輕飄飄的？”周總理聽到了小唐的話。我知道這句話日文的原詞，也覺得翻譯得不好。日文的那句話，如果翻譯的時候在詞匯的選擇上更貼切些，更符合原意些，在詞匯上帶有道歉的成分，就是將道歉的意思表達得更好一些，也不是不可以。但翻譯卻選擇了輕飄飄的“添了麻煩”的表達方式。周總理當時很平靜，是在第二天正式會談的時候才提了出來。當天，款待客人的禮節(jié)還是顧及到了。

　　第二天會談時，周總理嚴肅地說：“你給路過的女孩子的裙子上灑了水，你可以說‘添了麻煩’，這個怎么能說‘添了麻煩’呢。日本軍國主義者給中國人民造成了那么多的傷害，怎么是一句‘添了麻煩’就能解決的？！連一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，這是不能接受的！”

　　在這之后的30多年時間里，為田中的這句話，我每每要接受日本記者的采訪，尤其是中日邦交正�；�逢五逢十的紀念日，記者換了一批又一批，問題卻總還是這一個：是不是田中當時就是這么說的？翻譯也是這么翻的？你當時的感受是什么？我的回答也總是這樣的：田中的原話用得不合適，翻譯也不妥。如果翻譯時帶點道歉的詞補救一下，也是可以的。原話本來比較曖昧，再加上翻譯就更曖昧。什么叫“添了麻煩”，聽上去輕飄飄的，給中國人的感覺就是一點也沒道歉，這是不能接受的！

　　當時我就想過，翻譯不僅僅只是一個傳聲的機器。我們在周總理身邊工作，老人家對我們翻譯工作要求是很嚴謹?shù)模�他鼓勵我們要做到博學(xué)多才，要努力學(xué)習(xí)，擴大知識面。對工作對象要做到十分了解。他自己更是做在了前面。田中來訪前，周總理就特別要求我們看田中1972年6月?lián)�任首相前寫的《日本列島改造論》，里面有田中的政治傾向和施政方針。他還囑咐我們，尤其是談判時的翻譯更要嚴謹，特別是條約性的譯文，一點也馬虎不得。他在日本留學(xué)過，我在翻譯的時候他會仔細地聽。他很體諒翻譯。我在翻譯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時候，第一條還沒有翻譯完，他就小聲地幫我提示第二條，當時我特別地感動。

　　周總理跟毛主席一樣，在革命戰(zhàn)爭年代養(yǎng)成的生活習(xí)慣，晚上工作，凌晨休息，中午起床。這是周總理一直以來的生活習(xí)慣，但為了田中，他要改。田中在家的時候有自己的豪宅，有院子，還養(yǎng)了錦鯉，他習(xí)慣早睡早起，每天5點起床，在自家院子里活動，生活很規(guī)律。田中要來華，周總理事先就交代下去：“我得將我的生活習(xí)慣調(diào)整得跟他比較接近才行，所以，今后晚上10點鐘之后就不要送簡報了�！笔聦嵣鲜亲霾坏降�。盡管周總理要求工作人員在談判期間10點之后不要再送簡報了，可實際上還在送，他看材料還是看到很晚，有時候三更半夜要材料的情況都有。周總理在中日建交談判中很辛苦，因為在田中來之前，有些細節(jié)沒有完全談妥，所以在談的時候總有一些交鋒，當時雙方交鋒最激烈的就是臺灣問題，也就是一個中國的原則問題。這個問題不解決，中日邦交不可能實現(xiàn)正常化。在中日邦交正�；�前，日本同臺灣保持著“外交”關(guān)系，日臺之間還簽訂過所謂“和平條約”，而日本要實現(xiàn)同中國邦交正常化，自然就要與臺灣“斷交、廢除條約”。田中此舉是冒著政治與生命的雙重危險的，因此田中要求中方體諒他面臨的實際困難，予以關(guān)照。最后，本著周總理提出的求同存異、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(jié)合的原則，雙方充分運用政治智慧找到了一種折中的解決辦法�！吨腥章�(lián)合聲明》前言中寫明：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國過去由于戰(zhàn)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害的責(zé)任，表示深刻的反省。日本方面重申站在充分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提出的“復(fù)交三原則”的立場上，謀求實現(xiàn)日中邦交正化這一見解。中國方面對此表示歡迎。而《中日聯(lián)合聲明》的第二條則是：“日本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。”而日臺合約問題，是在兩國聯(lián)合聲明簽訂后，由大平外相對外宣布廢除日臺條約，即與臺灣斷交。

　　周總理的外交風(fēng)格非常重要的一點是“以理服人”，既堅持原則，又通過求同存異，累積共識，消除異見。周總理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。通過這次談判，田中對周總理的敬佩溢于言表。田中在會談后對日本的記者書寫了周總理給他的印象：“軀如楊柳搖微風(fēng)，心似巨巖碎大濤�！�

　　《中日聯(lián)合聲明》經(jīng)過艱苦的談判，臺灣問題、戰(zhàn)爭賠款的問題基本達成一致后，毛主席決定接見田中一行。那天到毛主席那里去的時候，田中一進門就想要到洗手間去一下。毛主席就等他。當時田中就很嚴肅了，說緊張也可以。他見到毛主席，就是很拘謹?shù)臉幼��？吹竭@種情境，毛主席當時就表示歡迎，然后很風(fēng)趣地問：“吵架吵完了沒有？”田中馬上說：“吵完了，吵完了�！泵�主席就又轉(zhuǎn)向大平，幽默地說：“天下太平嘛。”大家馬上就都笑了起來，氣氛就輕松下來，才開始坐下來聊。毛主席所說的“吵架”，除了臺灣問題之外，就是作為戰(zhàn)勝國的賠款問題了。在《中日聯(lián)合公報》第七條中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：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關(guān)系，放棄對日本國的戰(zhàn)爭賠償要求。周總理告訴我們：這是主席決定了，不向日本索賠了。為什么不索賠呢？實際上因為我們中國也吃過賠款的苦頭，賠款都是從老百姓的腰包里取出來的。中國人民在那么窮困的情況下，比如庚子賠款為一億三千零三十七萬兩。庚子賠款每個中國人被攤派大約一兩銀子，實際上等于加重老百姓的負擔(dān)。從這個角度，覺得戰(zhàn)后的日本，也是從戰(zhàn)爭的廢墟當中重建起來，重新發(fā)展經(jīng)濟的，盡管到1972年中日建交的時候，他們經(jīng)濟已經(jīng)開始好轉(zhuǎn)了。但是賠款畢竟還得從日本老百姓的兜里拿出來，是在加重老百姓的稅賦。當時周總理還在我們內(nèi)部講過，實際上日本賠給印尼這些東南亞國家的戰(zhàn)爭賠款，都是一些物質(zhì)賠償。而且都不是拿最先進的東西來做賠償?shù)�。比方說鐵路也不是新的，都是把舊的東西重新刷一刷，修補修補就算了。人家把破舊的東西賠給你。從這個角度來講，以次充好給你，沒多大意思。所以主席便決定不要賠款了。

　　9月29日上午10時，在人民大會堂，中日兩國政府正式簽署了聯(lián)合聲明，中日兩國恢復(fù)邦交。第二天，周總理陪同田中飛往上海。在專機上，周總理給田中題了幾個字——“言必信，行必果”。當時周總理拿了一張紙，將這幾個字寫了出來，很平和地交給了田中。意思就是說中日建交雖然有這么圓滿的結(jié)果，但是日本方面要言而有信，見諸行動！周總理這六個字的分量是很重的。

　　在上海的歡迎宴會上，大平外相顯得異常高興，在酒宴上頻頻敬酒。這時，我聽到田中用很驚訝的口氣說：“喲，大平君，不得了，這么能喝酒�。看笃骄�今天大功告成，太高興了，開懷暢飲，從沒看到他這么喝酒的，他酒量如此之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啊�！蔽腋�著周總理，一向是什么都要翻給他聽，要把場面上的情況讓老人家知道，于是，我就將田中的話翻給他聽。田中這很普通的一段話，周總理就聽進去了。不一會兒，他就對我說：小林，你跟我走。我當時還沒有體會到老人家的意思，他就拿著酒杯，站起來走過去。走過去以后就陪著大平向那一桌的主人、客人敬酒，說了一些為中日友好、為客人的身體健康的話。然后，周總理十分巧妙地對大平說：“大平先生，請同我們一起回座位吧。”大平那時的酒也差不多了，但還沒到喝醉失態(tài)的地步。周總理就很自然、很體面地在別人都還沒感覺到有什么問題的時候，將大平請回了座位，沒讓他再喝下去。別人都沒注意到田中的一句話，偏偏周總理就注意到了，就細心到這個程度。當聽到田中說“大平這么開懷暢飲，我是第一次看到”時，周總理就立即采取了措施。處于興奮狀態(tài)的大平外長如果那樣喝下去，肯定會醉酒失態(tài)的。而周總理考慮到一國的外長，在這樣一個大型的歡迎宴會上，失態(tài)后總是有失于這個國家的體面。所以就主動把他請回到座位上。周總理的這個辦法真巧妙，不露聲色。他就是特別為別人著想，這么大的場面，維護了大平的面子，沒讓他失態(tài)。外長喝醉了酒，那不是成了大笑話了嗎？

　　周總理在大會堂東大廳會見日本客人，合影完畢，日本記者還在那里不停地照。這時，就有禮賓官讓客人們?nèi)胱�，并請記者離開。結(jié)果呢，周總理就走向大廳外，他的一步差不多等于我的一步半，我就跑步緊跟著他。他出去，干嗎呢？他去跟記者打招呼了。他說：“剛才沒來得及跟你們握握手，沒跟你們致意啊�！比毡镜挠浾叨己芨吲d，萬萬沒想到我們的周總理會是這樣的。他所做的諸如種種“小事”，每一個細節(jié)，都一次次打動著日本客人，也正是這點點滴滴的小事，匯集成促進中日友好的力量。

　　就這樣，在談判期間，周總理還細心地安排了田中的飲食起居。對田中的生活細節(jié)，事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。包括國宴上的音樂，也是把田中家鄉(xiāng)的音樂給奏出來了。田中聽了很意外也很高興，老家的音樂都出來了能不高興嗎？最后周總理還陪著他，到為田中演奏的我國軍樂隊那里去答謝。

　　送別田中時，周總理這樣說：“我們和日本的交往有兩千多年的歷史，半個世紀的對立，20多年的工作。今天，我們已經(jīng)看到時代螺旋式地前進了�！敝芸偫硎�分欣賞田中角榮的決斷能力和超凡勇氣。的確，從田中上臺到實現(xiàn)中日邦交正�；�，僅僅用了84天，這種勢如破竹的形勢，就連日本國內(nèi)也有“迅雷不及掩耳”的感覺。

　　事后，周總理經(jīng)常對我們講，一個歷史人物就是有勇氣做到別人做不到的，就會名垂青史，我們要永遠記住他們。說田中跨出了歷史性的一步，別人當首相不一定有這個勇氣，敢超在美國之前跟中國建交。周總理在會見日本客人時也高度評價田中：“田中先生一上任就立即作出決斷，恢復(fù)邦交，這是了不起的，是值得稱贊的，他比尼克松勇敢。”

　�。ㄗ髡邽槿珖�人大原常委，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副理事長）